文字是否能精准对应处于动态的事物?人类对语言本身是否怀有深度信任?好在新事物的出现总是缓慢,这给了我们思考此事的时间。延长一下这个问题,一句说出的话进入流通后,如何保持意义的不改变。虽然这句话是凭一个实在的中间物存在的,如石头、竹片、纸张——语言对介质的依赖是有理由的。
从表面看,写作只是字、词、句、段的拼组。一个盘子坏了就不用了吗?这和一句话没写好要不要保留是两件事。对于前者,我会把它留下来,只要可用,不会因为一点破损就丢弃;对于后者,我会犹豫,我确定它是需要做后期的。
留下来的,还需要通过一个过滤。语言过滤器是我很早就希望拥有的法器。滤去已存在过的表达,不可逾越的精粹;漏去杂质,去一个未被触及的领地,去怀抱从来没这样写和从未被写过,这是写作者的使命感。文字是公共器物,谁都可以动用,是可以很平等地去使唤的什具。所谓使命,是拿了一个有公用属性的器物时,不可私用。
单纯地以煮制某种食物为业,种植者、教师、医生、物理学家、神学工作者都在我的职业梦想里。但我们的一生大体只能做一件事。这一件事是什么,也在变化和跳动。生活和梦想一样——这样的事很难发生。
能在时间的碎隙里移步小说和诗歌,是我的荣幸,这得益于众多师友的护航和宽容。我写了一些小说,也写了一些诗歌,但仍怯于聊“写”。在讨论诗歌的时候,我可能会说:“我只通过理解小说理解了诗歌的一点点小边角儿。”而在一席信友谈小说时,我心里可能想的是,我并不懂小说,我是通过诗歌来理解小说的——我开口会走题的。以此互为隐身,免于说错话。
文字和材料有如面粉,它成为小说、随笔、诗歌、剧本、论文,将面粉做成糕点、馒头还是花卷,两者是一样的道理,外形不同的面制品,原材料成分相同的食物,技艺与呈相稍有相异而已。终成何形,有时就是为厨之人的时间、心意和平素的训练。
语言本身有关卡的意义。一句话怎么说,它代表的是某个区域的文明程度和背后的文化传统。写之作之,组字为词,合词为句,拼句为段落。但它绝不是一个平织,而是立体的。它需要升高度,越向上升越窄仄。每一个窄仄,都是一个关口。我们要一层层去打开这个关口。每个关口打开后,会自动升级语言、章法与素材连接后的新界面。
小说和诗歌除了体形不同外,另一个不同是人物在其中的生存。诗词是人的精神的一面,小说偏于物相的一面。物相之于精神有时是小的,因此是从“小”开始说,这个小,处处可就,灌浆、勾缝,在任一层面开合。生存之道,实物之有用胜于精神,而时人之重小说轻诗歌亦是如此吧。加之体量上,小说是浩荡的,意味着是大份额作业,有值得尊重的工时的付出。诗歌,尝被浅解为不用给它完整的逻辑性。文学习惯里,诗歌是需要解释的项目——能完整地解释成一篇很连贯的文章,有连贯的意思,有内在的起承转合。如果这一点做不到,就在解释过程中给它找“补”。然而呢——诗歌是读的,去读一读就好了,不一定需要过分解释,生僻字除外。
人的思维就是跳跃的,诗歌所模拟的是大脑的精神图像。大脑在一个特定的时间内,可能就是很多事情处在一个平面上,打开的感觉系统把不同的事情召集到一起,这就是诗歌。它不会像小说那样求完整、求连续、求冲突,这三者是经过思维系统二次处理的成果。诗歌就是精神图像的本质。这一句、那一句之间的关联,有时就是可意会不可言传的。把它解读成一次性思想成像就好了。不必把它的叙事、抒情、议论进行严密失度的区分。
我们看诗歌历史的时候,完全可以把它看成一个人类精神发育进程的样谱。而素常所言之灵魂,就是基因加上它在特定容器中的经历吧。每个时代都有站在思想高地的人,因为这些高地,出现了文学的巅峰。这些年,大约是为了品评、传播、贩售方便,出现了为作品贴标签的浪潮。用现有的或用新创立的,用概念语或用提取到的某些关键词去规制、导流、分类写作行为。年代、地域、身份、界别,叙事的小习惯,都可经提取、检索而为标签。这是方便法门,是长期主义。
小说、诗歌作为人类和世界互相连接的形式而存在。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语言和自己的本分,蚂蚁、小花、桌子、椅子都有。只是小说、诗歌在今天这个时代需要了解自身所在的处境,不要单凭感性和外在的自然互相施压。诗歌让微小的个体拥有了与他者会意的高级能力,也引渡一个人去安心地独处、思考、合群。在复杂浮躁的境地里自适、涵养精神,助我们探索灵魂图谱的深度与多维。
它也带来更高的、看待世界与自我的视角。让我们领受生命、自然、衰亡的结构和秩序。体会付出者、创造者的劳苦,认识到每一个当下的珍贵。它是深埋心灵宝藏之处——诗歌使物我之应成相。写作意味着去提供一种看待世界和生活的眼光。每一个人都要做一些事情,在做的过程中,我希望有利他意义。希望写出的是一个高能文本,有使命感和精神质地,以应宏阔的时代与平凡个体的奉献。这是理想,也是一场接力跑,愿有幸持得其中一棒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