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温婉热闹的淮安,教工新村大院似一本被岁月轻抚的老旧诗集。六层小楼错落,楼前楼后的草坪被一楼住户打理成私语天地。多数老师搬离,仅几位旧邻因眷恋往昔温暖,仍坚守于此。
这里时光慵懒,沉淀出独特韵味。斑驳墙皮藏着岁月故事,错落绿植充满烟火诗意,宛如一幅水墨画。
我家厨房窗边,静静立着一株银杏。二十年来,它宛如一位诗人,书写着生命、孤独与风华的诗章。
二十年前,友人送来一雄一雌两株银杏幼苗。先生将它们并排种于窗外草坪,相隔不过一步,似亲密伙伴,带着对未来的憧憬。我们期待它们枝叶交缠、亭亭如盖,为大院增添生机。微风中,树叶与花草细语,奏响和谐乐章。那时,我常驻足凝望,它们遥遥相望,似羞涩恋人诉说情话,安静守护,以沉静坚韧对抗时间。
然而,命运无常。那两株银杏还未长过半人高,便遭遇无妄之灾。物业除草机呼啸而过,银杏雌株夭折。幸存的银杏雄株成了孤本,如折翅雏鸟在孤独天空徘徊,令人痛心。
春风年复一年吹拂,幸存的这株银杏愈发挺拔。长到三层楼高时,它躯干笔直如柱,直指苍穹,又似沉默卫士,见证大院岁月变迁。
春的跫音还在寒风中徘徊,它便最先醒来。初冒的嫩芽鲜亮得像婴孩眼眸,带着刺破枝梢的勇气。日复一日,绿意蔓延,将整棵树撑成翡翠巨伞,拥抱晴空与流云。风过,叶片私语,翻涌翠色波浪。我在厨房忙碌时,抬眼望去,满窗生机如灵动音符,漾起愉悦涟漪。
若说春日银杏是一首清新田园诗,那秋日的它便是一阕辉煌金色赋。作为秋的信使,它最早感知节气变化。深秋阳光洒落,每片叶子都成了小熔炉,把天地映照得金碧辉煌。
此时,即便寒风呼啸,它也岿然不动,宛如丰碑。无法结果的孤寂,铸就了它的倔强与坚韧。当周遭树木开始落叶,它却紧咬岁月,将绿意淬炼成耀眼金缕衣。片片金叶像凝固的日辉,在凉意中优雅挺立,如绅士与初冬握手言和。那随风而舞的姿态,是寂寥中的高贵,引得路人驻足。
年轻的母亲会摘下金叶,装点孩子的童话城堡;中年女性爱将漂亮的叶片捡起带回家收藏;老年人喜欢用布袋装满落叶治寒疾。它枯荣有时,落地亦有道,在生命谢幕时还不忘留下对人类的馈赠。
如今,我们长居南方。南国的秋意慢悠悠,风里少了熟悉的凛冽。我不禁想象:此刻的淮安,秋风是否抚摸着它遒劲的枝干?那些金叶是否投入了大地的怀抱?那枝干是否依旧直指苍穹?心中掠过一丝感伤,好似惦念一位故人……
每当想起它,“坚韧”二字便有了具象表达。它虽无法结果,却用叶的绚烂、骨的精魂与叶片离枝后的余温,完成生命的献祭与对世界的滋养。此刻秋风瑟瑟,它正孕育新的轮回。当暖风再度吹响号角,它的根系将苏醒,枝条将被生机充盈,嫩绿的小芽将啄破时光的硬壳。那时,它依然会以挺拔的身姿昭告世界:春天,正在路上!
